20世纪70年代我在朵云轩当学徒时,马成名先生已在朵云轩工作了12个年头,是我们的老师。我与他不在一个部门,但对他的才华和刻苦学习的精神,印象极其深刻。
记得当时朵云轩店堂很宽敞,有几排屋脊柜用来陈列文房四宝,他和张荣德、祁振华等小青年,每天店堂开门前会搬开柜子,腾出一块空地打羽毛球。天天如此,从不间歇。他们打完球后大汗淋漓,就洗个冷水澡,寒冬腊月也如此。因为那时单位没有供给热水。现在想起来,那要有多强的毅力!
那时,马先生在收购部当鉴定师,客户送来的书画、印谱、碑帖都要鉴定、评估、出价钱。后来他迷上的碑拓俗称“黑老虎”,一钻进去迄今已有60多年的时光。那时朵云轩经手的碑帖数以万计,也没有一架照相机,一块石碑拓下来的拓片,哪张是宋拓本,哪张是明拓本?哪片是原拓,哪片是仿刻本?他全凭眼看手记,入心入脑。在旁人看来,这项工作极其枯燥乏味,但他乐此不疲,如今年届85岁,仍在全球各地“会诊”,为业界提供鉴定意见。
马先生记忆力超凡,头脑中储存了大量信息,随时可以掏出来回答你的问题。最近他在上海,我的一位年轻朋友拿了一本唐褚遂良《孟法师碑》旧拓请他审看。我们在一旁见证:马先生一一翻阅,立即告诉他这是清拓本,宋拓孤本在日本某位藏家手里,并且告诉我们这位日本藏家有四本中国碑拓的孤本,分别是什么内容。他一一道来,如数家珍。这让我在一旁也暗自佩服,他的头脑像电脑一样灵光。
马先生一生与《宋拓淳化阁帖》有缘,他在20世纪60年代与王壮弘先生一起,在朵云轩购入的碑拓中意外发现了《宋拓淳化阁》第9卷。这件碑拓由他交到上海图书馆的领导手中,成为国家一级文物、该馆馆藏至宝之一。1987年他入职纽约佳士得公司中国书画部,又分两次在民间征得另外四卷《淳化阁帖》,于1994年6月和1995年9月在佳士得推出拍卖,为大名鼎鼎的收藏家安思远竞得。安思远又在2003年以450万美元转让给上海博物馆收藏,引起海内外关注。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博物馆最高出价征集的一件宝物。
马先生事业的辉煌,是在1995年于巴西华侨张文魁子女手中发现了宋人手札共19件,其中有曾巩《局事帖》。他说,当时张家人看好那些名人字画,并未关注这些用旧报纸包着的纸片。经他研究,那确定为宋人所写,他又给出精准的估价,张家人便将这批手札交给他及公司拍卖。曾巩排在唐宋八大家末位,但历来未发现他留下的真迹。
后来,马先生将这批手札带去北京故宫,启功、徐邦达、刘九庵等中国顶级鉴定家一致认为这是曾巩真迹无疑。
《局事帖》一尺见方,是北宋曾巩写给友人咏吾的一封信,共124字。1996年9月在纽约以50.85万美元花落西方著名收藏家尤伦斯之手,尤伦斯后于2009年将此物交北京保利拍卖行拍出1.08亿元人民币的高价,震惊全球。此件2016年春季又在嘉德拍卖公司拍出2.07亿元人民币的新价位。这批手札中,朱熹《符舜功帖》和《宋拓二王帖》等2件入藏上海博物馆,石介《内谒帖》、富弼《儿子帖》等5件入藏首都博物馆,钱端礼《吴江帖》入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,还有几件包括《局事帖》由私家收藏。这是海外民间中华文物收藏、发掘和拍卖的一个大事件,也是文物回归中国的一个经典案例,足见“沧海横流,方显出英雄本色”。
前几年他寄我墨宝两件,其一为《回乡偶书》。他的字秀润灵动,有书卷气,我甚喜欢,遂做成镜框挂起来日日观赏。我又萌生了一个念想,为85岁的马先生举办他人生的第一个书法展。这一年筹备中,这个展由马先生最初的50余幅字慢慢扩张到他经眼的唐宋名人手札30多件,以及他在上海、纽约、香港等地结识的师友24人的书法作品,其中有的是友人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给他的赠品,包括潘学固、来楚生、顾廷龙、王季迁、胡也佛、胡问遂、高式熊、方去疾、张五常等,多位是我在朵云轩的前辈、同事。展览于今年12月11日-17日在上海图书馆举办,这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。